東經(jīng)116度，北緯25度，這不僅是一個地理坐標，更成為源頭守護人生命的向度所在。

瑞金市日東鄉(xiāng)贛源崠，海拔1151.8米的高處，密密麻麻的林木爬滿了武夷山脈的背脊。在日東林場，一塊大石碑上，“贛江發(fā)源地”幾個大字，昭示了這片土地的與眾不同。

贛江，是江西省第一大河流，匯入鄱陽湖后與長江相連，形成一條水運大動脈。在國家級自然保護區(qū)贛江源幾十位護林員的心中，護源是生活中的頭等大事。

一

贛江源自然保護區(qū)管理局木魚形管護站，幾只黑母雞在廚房悠閑地咯咯覓食，鍋灶盆碗，一應(yīng)俱全，整個管護站儼然一派煙火生息的景象。

護林員們以站為家，24小時值班，已經(jīng)是幾十年的慣常了。

在木質(zhì)的二層舊樓上，站長張馬林憨笑著迎了出來。踩著嗵嗵作響的地板，走進張馬林的宿舍兼辦公室，只見一桌一凳一床，皆為陳年舊用，除了一臺16英寸的電視機，再無長物。

年近六旬的張馬林，在管護站里工作生活了37年。37年守林護源，他的故事，多得像天上的星星。

那是幾年前的一個晚上，剛剛進入夢鄉(xiāng)的張馬林忽然聽到突突突的摩托車聲，他一下子驚醒了。多年的管護經(jīng)驗，使他練就了警覺的聽力和敏銳的判斷力。深夜上山，絕非村民閑來散心。張馬林分析可能有人盜捕野生動物。事不宜遲，他立即從床上爬起來，召集了5名護林員，出站摸黑尋蹤。

山間岔路叢生，又時有毒蛇出沒，他們打著手電，防著長蟲野獸，順著摩托車轍一路追蹤，終于在保護區(qū)內(nèi)一處名叫大丘坳的地方找到了盜捕人的兩輛摩托車。“他們跑不了，還要回來取車。”張馬林決定就地蹲守。

等待是漫長的，瞌睡侵入大腦，露水打上身來，但他們必須時刻保持警惕。凌晨1點，三名盜捕人提著獵物返回，蹲伏在路旁的張馬林與護林員們一躍而起，一下子將他們扭住。

在日東鄉(xiāng)森林派出所，盜捕人交出了國家二級保護動物，瀕危物種眼鏡王蛇，以及省二級保護動物棘胸蛙和竹鼠，它們又將重獲新生、回歸山林。審訊中，得知盜捕人從外縣流竄而來，都攜帶著刀具等兇器。

“害怕嗎？”我問張馬林。“我們心里只想著這是我們的本職工作，哪里顧得上那么多！”

其實，他不是沒有因此受過傷。上世紀80年代，張馬林等護林員在制止盜伐樹木者時，被多人圍毆。其時，一個名叫黃慶華的護林員血氣方剛，沖在前面，后被刀子刺傷，住院兩個多月才得以痊愈。

張馬林也沒有幸免，他的頭部和腹部均受過傷。但是，每每等不及傷痕結(jié)痂，他們又匆匆走在了巡山護林的路上。他們經(jīng)常深夜出巡，無論寒風(fēng)雨雪、風(fēng)霜滿天。餓了，吃一口隨身攜帶的餅干；渴了，掬一捧溪澗的山泉；累了，就躺在土堆上靠一會。

在管護站的辦公室里，擺放著一臺笨重的播放器。平時，護林員們就用摩托車馱著它，進村入戶，宣傳生態(tài)建設(shè)、環(huán)境衛(wèi)生、森林防火。“哪有什么秘訣啊，無非就是口勤腳勤宣傳勤。”張馬林說，現(xiàn)在守護家園山水已經(jīng)漸漸達成了共識，更多的村民主動從保護區(qū)搬到山下居住，還源頭以處子般的潔凈和安寧。

再過幾個月，張馬林就要退休了。從青澀年華到風(fēng)霜滿面，從這個管護站輾轉(zhuǎn)到那個管護站，他的足跡踏遍了保護區(qū)的每一塊山林、每一條溪流、每一寸土地。日復(fù)一日，他將自己走成了一張“活地圖”。他驕傲的是，守林護源的37年里，整個保護區(qū)沒有發(fā)生過一次火災(zāi)，而且樹林越來越密，野生動物越來越多。

“生活如此清苦，任務(wù)如此艱險，值嗎？”張馬林說：“沒想過值不值。我的心中只有不舍。”那一刻，我分明看見，他的眼角閃動著淚光。

二

剛剛下過一場雨，山路濕滑。我執(zhí)意再走一遍護林員巡山的路線。

黃竹管護站的站長盧春發(fā)騎著摩托車載我一路驅(qū)馳。盤曲的山路，時而有倒下的毛竹橫在路中央，時而是泥濘的陡坡，時而是雜亂的石頭，我數(shù)次感覺陷入絕境，似乎連人帶車就要跌入萬丈深淵。而他或彎腰低頭，或左右扭擺身子，一次次化險為夷。盧春發(fā)不無自信地說：“我們護林員，最拿手的，一是做飯，二是騎摩托車，我經(jīng)常馱著科考人員這樣走。”

路邊的植物，見縫插針地長。舊年的枯茅還沒有退場，鮮嫩的枝葉又在放肆地生發(fā)。偶遇一輛停在路邊的摩托車，盧春發(fā)警覺地停了下來。這會是誰的車，來山上做什么呢？他觀察了車牌號和車子外形，發(fā)現(xiàn)是熟悉的車子才放心。

坐在后座，我看著盧春發(fā)腦后叢生的白發(fā)，他只有40出頭。在他后背的衣服上，粘著細碎的草籽和樹葉。我想，山中的云霧與塵屑應(yīng)該都與他們的生命連為一體了吧。

正在我出神時，一只體型頗大的白背野雞從山路上閃過，拖著長長的尾巴隱入了密林，美得像一道白光。這就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白鷴，護林員們平常都愛稱之為寒雞。

盧春發(fā)說，保護區(qū)里，寒雞太多了，經(jīng)常碰上。有時候，它們一兩百只成群出現(xiàn)，遇到護林員并不驚慌。多年的朝夕相處，護林員掌握了動物的秉性，動物也摸清了護林員的脾氣。

說起和野生動物相遇的故事，15歲就開始在林場工作的楊榮清更是裝了一肚子傳奇。這個全局最年輕的護林員，已經(jīng)在管護站工作了27年。

那是多年前的一天傍晚，楊榮清和往常一樣從巡山的路上騎摩托車返回管護站。天色漸暗，視線有些模糊。他不知道，一條眼鏡蛇正在前方的山路上大模大樣地攤開了身子。等他騎到跟前，已經(jīng)來不及閃避了。一個急剎車，他連人帶車翻了出去。蛇安然無恙，而楊榮清卻摔得很慘，車身上至今還有一個大坑。

“有時候會遇上豺狗，它們根本不怕人，看見了，就得趕緊跑。山上的野豬也很多，有著漂亮的花紋，它們經(jīng)常是幾十只成伙地帶崽出來找食物。不過不用怕，只要你不傷害它們，它們也不會傷害你……”楊榮清如數(shù)家珍。他說，最有意思的一次，他步行巡山，拐過一個急彎處，忽然與一只迎面跑來的山羊撞了個滿懷。

何止這些呢，由于保護區(qū)生態(tài)環(huán)境好，豹子、麂子、野牛、水獺等野生動物在贛江源頭安居，以前見不著的鴛鴦也來了，天暖的時候，就在河里自由戲水。國家重點保護野生植物紅豆杉、伯樂樹、半楓荷、金錢松、香榧也在保護區(qū)找到了恣肆生長的天堂。

守林的生活是靜默的，也是孤獨的。“其實，我們最喜歡的還是巡山。”楊榮清說，“到四五月份，所有草木都發(fā)芽返青了，路邊到處是鮮艷的山花，這時候你出去走一走，聽一聽泉水叮咚，那真叫舒服啊。”

他說他沒有上過幾年學(xué)，而我卻以為，自己正面對著一個自然天成的詩人。是啊，日日夜夜，守著萬畝茂林，守著守著，就將一生守成了詩。（鐘秀華 作者單位：江西省瑞金市紀委監(jiān)委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