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北邊陲小城新疆塔城，距離國境線僅9公里。穿城而過的五條河流仿佛琴弦，那是雪山融化滲入地下又以“泉”的姿態涌出，使這座“五弦城”有了水鄉的模樣。
多年前，我在塔城一所中學任教。我從未仔細思忖短短幾年的教師生涯對自己到底意味著什么，但每當回想起那些清純泉水哺育的孩子，我的心總會為之一顫。
記得有一年學校組織春游，同學們歡呼雀躍，只有一位女生在角落里暗自啜泣。原來，她家境困難，父母省吃儉用才供她上了高中，一周只有8元生活費的她，要拿出5元的春游費實在困難，但靦腆又要強的她說不出不參加春游的真實理由。言之末尾，令我吃驚的一幕發生了，她從口袋拿出揉皺的20元錢，說是幾天前在校園里撿的。我怔怔地盯著她，幾天來，這孩子內心深處經過了怎樣的掙扎啊……
我拍著她的肩膀說：“參加春游吧，錢我借給你。”我知道，不說借，自尊心極強的她斷然不會接受。在之后的春游中，我看到了她燦爛的笑臉。她畢業離校之前，一天清晨，我正在宿舍休息，忽然聽到門外一陣窸窸窣窣，連忙起身開門，無人影，只見一封信，里面夾了10元錢和幾行字：“老師，謝謝您兩年前的鼓勵。我知道了，要做一個勇于直面困難的人。”后來，我聽說她大學畢業后自愿赴南疆貧困縣支教，因為她的偶像是赴遙遠西伯利亞無私奉獻的女教師瓦爾娃拉，就是我當年帶著學生看過的電影《鄉村女教師》里的女主角……
如果說，一名貧困學生面對誘惑不為所動的品德讓我感動的話，那么，阿列克的寬容則令我汗顏。
學生阿列克，是一名俄羅斯族少年。一次，聽說阿列克有戀愛的跡象，我就把他叫到辦公室，批評他作為班長沒有帶好頭。看到他囁嚅著，我堅定了自己的判斷，我言辭激烈，不給他一點辯解的機會。他最后只冒出一句，“其實，處理好感情也是有助學習的”。不檢討還狡辯？年輕氣盛的我，照著他屁股一腳踹過去……雖然不重，但他還是被嚇到了，默默轉身拉開門走了。我意識到了自己的莽撞，但所謂的“尊嚴”讓我無法開口向學生認錯，直到一周后的家訪。
在阿列克的母親、一位慈祥老阿姨的絮叨里，我知道了一切。原來，他發現一名女同學有談戀愛的跡象，想著自己是班干部，便找那位女生談了幾次，結果被別人誤解了。他的母親還說，那次回家后，他哭了，幾次問他：“我的阿列克，我的阿列克，你怎么了？”他就是不吭聲，只是緊緊抱著那只小狗。
他的母親沒有一句指責的話，但我的臉卻在發燒。次日，快下課時，我對班里的學生說，今天我有一件事要道歉，接著我請阿列克站起來。同學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，一雙雙單純的眼睛望向我。在講完事情大概緣由后，我哽咽著說：“對不起！我的阿列克！”隨著掌聲響起，我看到了阿列克眼角閃爍的淚光……
現在，我的阿列克早已長成相貌端莊、身材魁梧的青年，一改往昔青澀面容，但善良、睿智的性格沒有變。得益于“一帶一路”好政策，他已是當地小有名氣的“邊境貿易家”了，不但生意做得風生水起，也把中華文化在沿線國家努力地傳播。
而另一位俄羅斯族女學生尤利婭，性格則帶有小小的倔強。天性愛玩的她，有段時間心思根本不在學習上，甚至逃課。她的父親多次來學校，請求我嚴加管教。于是我“處心積慮”，請其他老師盯緊她，上下學安排同學“陪同”……我能感覺到，那兩年她看我的眼神滿是怨恨，直到后來考上一所大學的英語系，這期間，她從未主動與我說過話。那是她大學畢業10年后的一天，突然從國外打電話給我，“……多年來我上學、留學非常辛苦，現在我工作生活各方面有了起色。回想當年，才真正理解您的教育和良苦用心啊。我與您慪氣，您不會記恨我吧？”
我怎么可能記恨自己的學生呢？當年，我從她的目光里，分明看到了一種不服輸的斗志。前幾年，在外打拼多年，小有成就的她回到故鄉，發揮自己懂得民族語言和多門外語的優勢，從事中外文化交流、國際貿易和旅游，私下還資助貧困地區孩子讀書。我為她的成就感到欣慰。其實，這些年來，我一直自責當初過多地從成績角度考慮而忽略了學生的心理，如果放在今天，我想我會找到更恰當的教育方法。
前不久，因為當地新冠肺炎疫情形勢嚴峻，她主動做起了志愿者，整天忙個不停。在其他學生發來的視頻里，我看到了她的身影。電話打過去問候，話筒里先是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：“老師，快30年沒見了，您看，我從苗條的‘捷無什噶’（俄語姑娘的意思）變成了胖胖的‘巴布什噶’（俄語奶奶的意思）。”停頓了一下她接著說，您當年說過，戈壁的遠方是大海，即使戈壁再荒涼，大海也是要回報陸地的，我現在回來，就是要報答祖國和家鄉……
誰說只有“教”與“學”可以“相長”？“師”與“生”同樣可以。孩子們純真、善良、堅韌的品質讓我受益匪淺，他們同樣是我的老師，時時刻刻感染著我、校正著我。我與學生的故事遠不止這些，還有許許多多五彩繽紛又各具特色的片段，每每打開記憶，都有值得挖掘的寶藏。
之后，我讀研，離開小城，再后來，我在高校任教、在新聞領域奔波……但無論身在何處，我努力、勤奮的斗志沒有變。如今，身為紀檢監察干部的我，每當回憶起塔城清澈純凈的泉水，以及那些善良可愛的學生們，心中總會升騰起一股力量。（林魯伊 作者單位：浙江省杭州市蕭山區紀委監委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