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行走在村中的小路上，看耀眼的陽光自頭頂傾瀉下來，看路旁潔白的梔子花迎風搖曳，看嚶嚶嗡嗡的蜜蜂鉆進金黃的花蕊。一群散學歸家的兒童奔跑著，咯咯地笑著，越過我，又回過頭來，齊聲叫：“阿姨。”我一一分辨著那些裹著花花綠綠衣裳的，都是誰家的娃。然后，笑肌被一種融融的暖意牽引，上揚。
時光如白駒過隙，轉(zhuǎn)眼，我與江西瑞金瑞林鎮(zhèn)元田村結(jié)緣已有五年。作為一名扶貧干部，在這個瑞金最偏遠鄉(xiāng)鎮(zhèn)的村子里，我將自身糅進一個村莊的命運中，也因此收獲了一段豐厚而溫暖的人生。
走在元田村的小徑上，我忽然被一聲鄉(xiāng)音十足、清脆悠長的叫聲止住步子。憑直覺，我便可以斷定她是謝光法的妻子。
果然不出所料，她挑著水桶，快速地躍過來。近至跟前，她騰出一只手拉住了我：“走，到我家去食碗擂茶。”這個質(zhì)樸得像一根鐵線草的女人，連客氣一些的稱呼也沒有學會。但是我知道，她的熱情是從肺腑里涌流出來的。
謝光法夫妻是幸運的。膝下三個子女，個個在學習上如魚得水。天賦加勤奮，使他們成為全鎮(zhèn)的學習尖子。村子里，不知有多少人羨慕著他們，以之為榜樣教育著自己的孩子。
然而他們夫妻又是不幸的。五年前，謝光法罹患眼疾，幾近失明，多方求醫(yī)，都不能診斷病因。積蓄全部花光，還欠著一屁股債。長期的操勞，妻子亦百病纏身，卻從不肯去看醫(yī)生，時不時買些便宜的藥物緩解疼痛。謝光法原來有著泥水工的手藝，他將許多人的家裝修得敞亮潔白，卻唯獨沒有錢讓自己的家變亮堂。他們的屋子，只建了一層，里里外外紅磚裸露，連石灰都沒有抹過。
于他們，日子可以清苦，病痛可以忍受，唯獨孩子的學費，一刻也不能拖延。每次看到他們?nèi)諠u衰老的臉龐，我都感到壓抑、疼痛，和一種無法釋懷的沉重。
我試著聯(lián)系上了幾家長期進行助學活動的企業(yè)，并與校方取得聯(lián)系，為他們爭取免除了一些費用。后來，我和幾個企業(yè)負責人，又一次踏進謝光法那個簡陋的家。一碗擂茶過后，企業(yè)負責人從包里掏出一沓錢，塞進謝光法粗糙的大手中。我看見他那并不明亮的眼睛眨動著，早已泛紅，有淚水在眼眶里打轉(zhuǎn)轉(zhuǎn)。
此后有許多次，他們見到我，都喜歡緊緊地握住我的手，絮絮叨叨地說上一遍又一遍的感謝。我忽然想起剛剛進村的時候，我去他們家走訪，女人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我，問：“你這是做什么啊？”我解釋給她聽，她冷冷地接上一句：“精準扶貧？多半是糊弄人的吧？”而今，她僵硬的語調(diào)變得柔和、熱情洋溢。想必，她心里已經(jīng)揣上了這份溫暖。
每次來到新角小組，我都要踏進謝光鈿的小店里，聽他嘮叨幾句。年過六旬的他瘸著一條腿，在柜臺前忙碌，為進店購物的村民們?nèi)≈鞣N商品。不熟悉的人，很難發(fā)現(xiàn)他那看似健全的身體，藏著一條假肢。
前年春天，他抬起硬邦邦的一條腿告訴我，這條假腿安裝在他身上已經(jīng)十多年，早已超過了服役期限。可是眼下，他卻沒有錢可以更換。他的兒子，也是一個殘疾人，一直沒有娶到老婆。老夫妻誰也指靠不上，只有時常淚眼相對。我想起殘聯(lián)的諸多助殘項目，一番詳細咨詢后，確定謝光鈿可以免費更換假肢。幾天后，他拖著新?lián)Q的假肢給我看，臉上有著孩子般的興奮。
我喜歡繞著村莊信步而行。前面的山坡下，是已經(jīng)竣工投入使用的元田小學新校園：高大的門面，寬闊的操場，明亮的教室，校園前面，是潺潺流過的小溪，還有郁郁蔥蔥的綠樹。元田村的孩子們，徹底告別了沒有操場的校園，漏風漏雨的舊校舍。這里，還有一個大食堂，那些徒步跋涉十幾里山路的孩子，可以在學校吃上熱乎乎的飯菜，省去了迢迢的往返之途。
如果繼續(xù)行走，還可以看見下屋小組的土坯房集中改造點上，體育設(shè)施安裝起來了，一個開闊的休閑場所建設(shè)得和城市沒有多大區(qū)別。把目光投向遠處，可見兩條用水泥紅磚重新修葺的水渠，繞著村莊蜿蜒而過。從此，全村人不再為灌溉與浣洗之事犯愁。那邊，通往石壁下小組的河面上，架起了一座鋼筋水泥大橋，村民們蹚水過河的日子終于徹底結(jié)束。我忽然想起前些年，為這座橋的順利建成，扶貧干部老梁飽含深情寫下一篇《夢里康橋》。是啊，你，我，他，還有很多人，都是這個時代的筑夢者。當更多人的夢想一朝成為現(xiàn)實，我們的內(nèi)心，甚至比置身于夢想圖景中的人更加幸福，更加溫暖。
寒來暑往，我看著落葉在寒風中輕盈地舞蹈，看著春草在村莊里放肆地綠，總有一種暖，載著希望，自心底升騰。時間就這樣不停息地澆灌著四季，澆灌著一個村莊的春華秋實，也澆灌著贛南這一段特別的歷史。日子終將遠去，而某種隱匿的精神會扎下根來，以蓬勃的姿態(tài)生長，飛揚，奔赴遼闊的遠景。（朝顏 作者單位：江西省瑞金市紀委監(jiān)委）